他的诗在新马成名,他在台办诗社的声名又远盛他的武侠小说,但内地对他的武侠小说,如痴如醉,颠倒众生,粉丝万千,他还兼为名专栏、影评、文评、散文、术数作家, 几乎所有文学的类型都有丰富成果,已成书八百余册,超过七国文字翻译本,兼作品改编电影、电视、连环图已逾40部,而他大半生遭遇,要比他的武侠小说更传奇,大起大落,每重振必奇情。


回首暮云远 :搏击之神李小龙
文:温瑞安

……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
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
剑喉西风。恨登山临水。
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贺方间:六州歌头

(贺铸:(一零五二——一一二五)长七尺,面铁色,眉目耸拔。喜谈当世事,可否不少假借。虽贵要权倾一时,少不中意,极口诋之无遗辞。人以为近侠,高绝一世。博学强记,工语言,深婉丽密,如此组绣。家藏书万余卷,手自校对,无一字误。)

有这样的一幅剧照,是李小龙生前完成的最后一部电影《龙争虎斗》(《死亡游戏》李小龙尚未拍竣。)里的一幕,这一个“镜头”在他死后被翻印多次,街头巷尾都有售,很多对这位武术英才有敬意的人,都会买下一幅,挂在家里的墙上。看来有很多人都在怀念李小龙的光辉四照,灿烂夺目,何其不平凡的一生!

李小龙的一生,真的是那么不凡么?许多对无数方面没有深入研究的人,以为李小龙的一生一定充满胜利与不败,一生都是荣耀与倨傲里渡过,拳打四方,脚踢群魔,正像一般十分“不现实”的武侠小说里的主角一样:不用吃饭,也不用如厕,袋中的银两永远不会花光,也永远用不着睡觉,像是专为是非及冲突所诞生的英雄一样。自然,在大时代与大冲突中更能显示出英雄的个性,可是,英雄若全离开平凡,那么这英雄只是神话里的英雄而不是现实里的英雄了。所以,我想再问,李小龙的一生,真是那么不平凡吗?

是的,李小龙在异国独力发扬功夫,使得国术扬名四海;李小龙曾经在纽约唐人街,替一中国少女解围,以一敌四(四人手中持刀),但却重创四人;李小龙曾经在十秒钟内,击倒一个日本空手道高手,打得他入院缝了七针;李小龙可以以一招中国的“沉拳”。击出三百五十磅的力道,他的体重只是一百四十五磅。也就是说,李小龙在他那一等级之内,可列世界之冠。是的,李小龙的确是很了不起,可是,他有这样出神入化的武功,都是从他的平凡得再不能平凡的锻炼里得来的。

真正敬佩李小龙的人,不一定是那些崇拜入迷,以为李小龙是一座硕大无伦的神坻的人,也不是那些喜欢把功夫谈得很玄,好像奥秘无穷似无可探讨一般的人——个个都在谈李小龙,可是对他的了解,实在是很少——甚至不一定认识李小龙的人就算是懂得李小龙了。李小龙从来也不把中国功夫当作一件神秘玄奇的武功,他所创立的“截拳道”最讲究的是:力道、速道、准确性,而且武功都应该是战斗的艺术,所以他更讲究自由搏击的训练——这样的武功才是切实的。



我们如果要创作,必需要先对语文有所认识;我们如果要表现大同之世界,必须对自我民族性有深切的了解——武功也是一样,先实用,后创造,创造本是为了更实用;先练成真正可以“防身”,可是“自卫”,可以“反击”的功夫,才可以谈把功夫演变、去芜存菁,以及创造一套“武功的艺术”来。

也许是因为武功太实用了,而且是太武而不文了——这也得怪一般武者只修武而不重文,正如只有“武”的精神没有“道”的精神。但“武”“道”二字应是联在一起的,本来就是一样东西,分开来了,等于没有首级的动物,根本就不曾活过;艺术是创造性的,是活着的,活不起来就根本谈不上艺术了——所以艺术家们从不把练武看作一门艺术。

舞蹈是一门公认的艺术,专事研究它的人,无疑是要花去毕生的精力;可是,练武的人,岂独例外?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难道我们说武功因为太实用而不成为一门艺术吗?那么文学艺术要表达的又是什么?表达人生与发挥个性!难道文学艺术就不实用了吗?完全离开了人性与人生,它能够生存吗?这么说,难道武功只有全部实用价值而已?它真正在人的一生里因自卫而施展,只怕绝少,可是为求表演——或者更切实的说:表现——而施用时居多。

难道舞蹈、摄影、音乐等就不是为表演(表现,甚至表达——对自我甚至民族的表达)的么?如果说表现自己,武功应该是十分称职的,比方说踢出一记侧击,那些完全不懂武功的人或只谈武功而不练武功的人,一脚踢出,东摇西晃,离地三尺,既如醉八仙,而训练有素的人,一脚踢出,力道充足,而且快速,目的准确(放纵自己),但又能做到保持稳实,而且兼顾防卫,并把握适当之距离(收敛自己),这也不是一种情感的发挥与理性的调和吗?



我觉得武功是力行的最极致的发挥。况且从前的文人,大都能文武兼修的,像李太白、辛弃疾、岳武穆等人,或许李白诗酒舞剑,对影成三人时,他会觉得自己发挥得最舒畅的是剑法,不一定是诗,也许他早已把剑法当作一门艺术,也用不着别人来左右了;或许岳飞在搏杀仇敌时,会觉得冲锋杀敌,要比“怒发冲冠,凭栏处”更有意义,更切实一些。我们不能否认数千百年下来,他们留下来最重要的是诗而不是剑,(像岳飞,他的武功不一定逊于文功了,不过例子太少,我们且当作例外。)

可是难道我们不需要这一类更实用也更非实用的艺术吗?我们更不能让现代枪炮已禁止我们用个人的拳头来实现为国杀敌的梦想,可是中国历代以来,不止文才显赫,武功也有悠久之历史啊——我们除了继承文化传统之外,更应把武术(何尝不是我们的“文化”传统)也发扬光大一番!中国要强,建立经济强国,军事强国固然是,建立文化大国也属必须,但建立国人之体魄、精神,一种超拔的“武艺精神”,也是必须呵!要使西方人对我们的国家与文化重视,功夫正该是无数环结中重要的一环,像李小龙的表现,不只是他个人的成就,也是国家的成就!

李小龙虽然可以说是在美国长大的,但真正要紧的是:他是中国人,他把自己的武功唤作:“功夫”,他拍国片,虽然有西方人制作的电影,但他仍坚持用英文片名为“Enter of the Dragon”,正像在“精武门”中他一脚把“东亚病夫”的匾牌踢碎一般。这四个字的的确确给李小龙砸碎了——至少在许多洋人的心目中,东方人已不再是懦弱怕事的一群了。但李小龙之后的人能不能保持这项记录呢?这应该是一个值得关心的问题。

这问题并不是停留在电影圈中,事实上,许多电影里的拳击都是为制造仇杀而诞生的,这根本有悖中国武功的原则,况且电影里的打斗,常常流于滥俗,一招一式,为表演而表演,有肉而无骨,一看便令人知道不是真实。当然其中也有些是比较能表现功夫的电影,如张彻导演的“少林五祖”中的狄龙,在深山大树林里演少林“疯魔杖法”,虎虎生风,棍尖乱颤,一棍贴地划出,满地金叶齐飞,一时只见满天枯叶,狄龙持杖沉思,这就十分够味道,又与剧情到后来以杖法破飞斧,斗到溪中,狄龙用杖风激起水花来击散对手的注意力,也十分吻和。

当然好的“武侠”电影还有许多,如胡金铨导演的,武功多数又狠又辣,招法却变化不多,这才符合了实战的真实性。实际上,中国的功夫强不强并不在于武打片里技巧高不高,最主要的,还是要大家对武功有个真正的反省和重视,以及好好的而且苦心的去:练!



如果有人说练功夫是因人而异的,有些人根本不适合练功夫,那就错了。事实上,除了残缺的人以外(就算是残缺四肢的人,也可以练不同的武功,至少可以强身。)任何人,都应该可以练武功的。如果说矮小或瘦弱的人不该去练,那是一件可笑的事,因为偏偏是瘦弱矮小的人才应该去练;如果你个子高大身体硕壮而自认无须练武,这更可笑,天生是练武的材料,为什么不好好去利用呢?

更有人推说已近中年,来不及练,事实上,应该说兴趣不来,或是自尊的阻碍(尤其是步入中年或事业上有了成就的人,较难练武,因为一旦上了练武场,脱去西装,换上制服,即一视同仁,有错必改,被打得脸青鼻肿,输赢全靠自己的双拳双脚了。),或者更切实的情况:没有勇气,都是比较合理的解释。自然国民都不必要更无须要人人都是武术家,与其如此,不如省下这些时间去分门别类学其他更实用或更艺术的东西,可是武功一事,却需要重新认可,尤其在此时此境。

我觉得以上的观点,李小龙是真正的的能够彻悟而且体认了,这可以从他所创起的“截拳道”里看出来:“截拳道”的原则是摒弃一切不实用的花招,并发挥自己的专长。譬如善用右拳右脚的人,大可以善加利用,惯用左手左脚的,也是一样。“截拳道”不似空手道,空手道一旦两名对手贴身即告停止,而截拳道却可以继续打下去;空手道比赛时若击中对方太重,常作违规,截拳道却求其尽力施为。截拳道也不似柔道,柔道是在短距离中施用的,而且注重摔法,并不似截拳道中注意拳击。

截拳道亦不似合气道,植芝盛平先生所创的合气道是不用腿击术的。截拳道亦不似跆拳道,跆拳道着重“型”的熟悉、准确及鼓励上段蹴,截拳道却认为无须“型”之约缚,并认为中段与下段命中率较高。截拳道与国术亦有不同,国术对拳套之锻炼十分重视,截拳道对自由习练,视为要课,截拳道的上课时间有一半以上是训练自由搏击术。可是“截拳道”是脱胎自国术的,李小龙家里有副对联:“以无法应有法;以无限为有限。”便是十足道家老庄思想的。

李小龙毕竟是学哲学的,中国之博大智睿的哲学深深吸引了他也影响了他。“截拳道”中的分段制度(李小龙认为这是(不分段的分段制度)有最初的黑圈,表示最初的自由状态,经过四个用不同颜色的配合之太极圆后,至第七段也是“截拳道”之校徽;金红二色(这也是中国传统的颜色),到最后八段也是最高一段时,变成了一空白的圆圈,正符合了:开始就是结束,返璞归真的旨意。李小龙对武功的体会,实有赖于他对老庄的了解,是以他不但创造出一套新的武功,也创导出一种新的武道哲学思考,像他所坚持的阴阳调和运用、思想与力道流动控制等都是。



其实也许他不算创新,甚至也不算是突破传统,或许在远古以前 ,中国的将士本就是这样,他只不过是勇于回归传统罢了,他是重于质不重于形式的人,有许多人认为他太叛逆,甚至说他破坏国术的规律,那是不公平的,因为众人看法各异,李小龙的目的不过是把功夫引到一条实用的路上去,这与国术里强调的自卫并不相悖。

李小龙虽不像一般国术师傅一般注重“拳法”与“功架”,可是他着重国术的艰苦持续的锻炼,而且更了不起的是,他提倡一种武人的生活法,用他自己的一句话:“我的武功就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他简直是把生活与武功融合一体了,正如老庄的自然与宇宙一般,已分不开来,化不开来了;所以他才会无时无刻,不在练武,与人谈话,一边联指掌;街上走路,突然出腿;眼在看书,身在运动——所以他的手练得可以用木棍敲击而不觉痛,五指用牙咬不入,这不是天份呵,这是昼昼夜夜不断流血流汗所换来的成就啊!

如果我们以一种一切都以大同为依据的思想来观看的话,武功一门,更应该步向大同。尤其是国术里面,派别太多,又不肯好好的联合在一起,李小龙主张刚柔并合,这是一个很好的主张,至少南拳、北腿,少林武当,应以一个目标,携手同进,国术界才有力量,才不因局限而缺少新秀精英,日本空手道中有“刚柔流”一派,是全日本最大的空手道流派之一,主张刚柔二功合并,这样想的确很好的,但刚柔自成一派,无形中又局限了自己——这也就是为什么李小龙宣称自己的“截拳道”,只为易于辨认,而不为派别的原因罢。这对国术来说,无疑是一种损失。

试看日本空手道,本得自我国的唐手,传入琉球岛,统一成空手道,历史不算悠久,但却迅速成了世界上最热门的一项武术,世界各地都设有武馆。日本之国术“柔道”,韩国之“合气道”,又何尝不是演化自国术中之擒拿术、太极拳等武功,但推广演进之快,怎不令人心惊。又拿韩国跆拳道来说,手技与足技,何尝不源自于国术?就算是三度挫败国术界人士(一九五九年、一九六一年及前年)与日本空手道(一九六九年五月二十日)的泰拳,据聂智飞博士的说法,也是源自中国功夫之“鸡拳”与“燕青拳”,重膝肘与腿击,以及揉合西洋拳与劈空掌,与国术亦息息相关。

不过既然这些武功已推广开来了,我们当然要图进去,实不必弃之唾之——这是不够自信才会造成的妒忌心理,如果国术正如中国历史悠远之文化一般,自然会屹立不倒,我们只要做到推广发扬,便会有所成绩的了。相反的,别国武术虽取自我国,但也经过他们的择取与改良,因此,我们不要因为这是外国的武术而鄙视,甚至拒之千里,这又是一种失去自信的表现。



如果真要国术无垢,那就必须改良,永远的改革与创新,方是完美,而不是停顿。不管空手道、泰拳有什么不对劲,我们都应该以一种“亲入虎穴”甚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精神去学习它,择其善者而从之,对于国术,也未尝不是一种“催化剂”。一种武功能屹立不倒,必有其优点;相反的,亦自有其缺点,应力图补救。整天在电影中或小说中大喊某某国家某某道一定是没有武德的,没有价值的,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说法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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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应该有自信,不必屈就,甚至先求自保,而后自尊,因为自尊往往要从荣耀中获得的,一场战争,必须抱着必胜的精神,打胜了,才能谈忍恕之道,打输了,或者是永败,那是无论如何都无自尊可谈的。像李小龙,被七八个武师逼得出手,一招之内,便把对手打翻了;有一次一个合气道高手欺负一群龙虎武师,他不惜为那群龙虎武师而出头,三招之内打败了对手,可是这就适可而止了。自荣之后,必须要回到自我约制的自尊,否则自荣下去,必成自傲,傲者必败,也是长存永恒的道理。

李小龙对武功的格言是:不断的苦练,而且把功夫与生活打成一片。不久前时报出版公印行的琳达写成的“我夫李小龙”中,我们可以看出李小龙那超人一般的功力;譬如先说明用何等招式,先用慢动作做一遍,然后急取对方(通常也是武术界高手)双眼,往往是李小龙在即将击中的前一霎那收招,而对方才来得及招手,其速度可想而知,又如他离人体一寸之遥发拳,却能把鲍比贝克等六尺多的人打飞出去,还有余力压倒先放置在那儿的一张椅子,其拳力可想而知;他更能先置放一块银币于阿德利安马谢尔等人的掌中,先拉好了相当的距离,李小龙却能在对方未及合拢手掌前夺走银币,甚至还来得及换上另一个一分钱的铜币,其出手之准确,速度之迅捷可想而知;他甚至可以一指伏地挺身,一脚踢断八块二寸厚模板,悬空踢断五块一寸厚板;轻轻的一招足踢即把两名身形高大的洋人,踢得飞落水池之中;更曾经把一百磅重的新沙包,一个侧踢,踢断了吊挂着沙包的七十五磅重的铁链,沙包也飞落到草地上,而且裂开烂了——这些像武侠小说一般的武功,而今却奇迹一般的在李小龙身上显现出来。

(其实,武侠的世界也是一个逻辑的世界,不过这具有艺术的逻辑,而不是事实的逻辑。武侠人物自有他们的一套取代这现实世界的方式:正义就是法律,锄强扶弱就是责任,行侠仗义就是工作,不畏强暴就是本分;他们更可以一纵丈外,百里独行,一苇渡江,渡水登萍,以取代快艇乃至单车;他们的掌风可以取代现代的炮药,暗器可以如同子弹,甚至可以用制穴法而不用哥罗芳——武侠世界是有他们更深一层的意义的。)



李小龙的武术几乎可以做到此点,琳达说他出招时一霎间便会看不到了,事实上,他在“猛龙过江”一场戏里,曾对着大镜子,一连三招侧踢,也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可是李小龙是怎样获得这些神功呢?他小的时候有段日子又瘦又弱,甚至“瘦得像跟铁线”,可是凭了他的信心,他的锻炼,他却几乎成了全世界空手搏击术的主梁,这就是他把生活与武术融合一起的结果。

李小龙的锻炼是惊人的,也无时无刻不在锻炼,有时候走在街上,想到武功,便不顾一切地自个自的练了起来,吸引了一大堆道旁的观众。他甚至在飞机上,也不停的锻炼,这十有他的入室子弟兼友人詹姆士柯本为证。不管他怎么忙碌,每天下午他总是要跑半小时至一小时的路程,而且一面跑一面练截拳道的招式,还有每隔一日骑脚踏车七里,这种耐心与苦心,决非是一时兴趣年少气盛的人所能想像的。

他还用各种不同的形式来练习他的武功,所以发明了不少练功的方法,这种才气与心智,又非一般墨守成规泛泛之辈所能做到的。截拳道着重于对打,正如“咏春派”的黏手一样,以锻炼专门技能,熟悉本能的、正确的攻击与防守法,锻炼触觉的敏锐,甚至是“力量不断的流动”(李小龙语)的锻炼自然而非逆自然,故要求对手的配合。因为搏击中的距离与攻守确定了技能的应用;比方说,适当的距离中始能用脚,另一个距离中只能用肘,或者用摔跤法,但同样的距离里别人亦可用同样的招式抢攻;对方防守时自己可以节节进迫,可是自己抢攻时少不免留下破绽,被对方反击——诸如此类,于是搏击术已不是个人的事,而是双方的配合,像人与自然有配合,自己与敌手合为一体的功夫。这也是李小龙所主张的功夫的哲学。

无疑,李小龙个人是非常爱名的,而且风头健,甚至预言自己是百万红星等等,不过也正如他朋友所说的,“他值得如此”,詹姆士柯本说几周不见李小龙,他武功又精进不少,似乎每天都创新。李小龙在美国如此龙蛇混杂的地方,以一个中国人的身份,居然每小时能因教武而收入两百五十美元——这都是他自己一手打出来的天下,他甚至遇到美国华侨武术家的挑战,不过正如他自己常说的一句话:“去***环境,我会创造环境。”日本著名武术家风间健(拥有空手道五段、少林拳三段、跆拳道三段、剑道初段、柔道初段,合共十三段,当时仅为十七岁。)初会李小龙时,有一段有趣的经历:

“……站在眼前的是一个清瘦的人,他穿了一件白麻夹克,我感到有点儿见面不如闻名,但是也要握个手,当我伸出右手的时候,他闪电一般脱弃了夹克,露出绿色的运动衫,我立刻注意到他面部表情有了变化,两只眼睛作远眺的样子,现在想起来却不是快乐的回忆,他是为了准备握手,特意脱掉了夹克,在远眺的目光下,右脚踏出一步,采取提起右臂肌肉的姿态,就好像健身的人参加比赛一样,然后从丹田里发出一声“噫”,并且握住了我的手。确实不差,充力的肌肉很壮观,筋与节呈现复杂的模样,血管浮雕般突起,每一条肌肉的细胞血脉都在跳动,这是刚才所没看见的,我禁不住感慨,李小龙忽然笑了……”

是的,这个就是无时无刻不陶醉在自己武术的国度里的李小龙,他有他的狂妄自大,但他却珍视爱惜其他的武术家。至少在看李小龙的片子里,是可以让我们顿悟出许多武术意义的。像“唐山大兄“中他最后找到韩英杰决战的一幕,他一面嚼着面包一面应敌,一出招踢中二匪的下部,正应和了武术的“出奇不意”、“出奇制胜”之道。在“精武门”中他找日本人算帐的时候,看见几名日本物馆的门徒,他不愿与之动手,所以指着他们道:“不关你们的事,滚!”这是“冤有头,债有主”的作法。



还有像“猛龙过江”里,李小龙与罗礼士在古罗马竞技场未决战之前,先作各式各样的身体运动,然后不发一言,即行作战,跟大部分武打片未决战前先作一大堆“老贼,你的末日到了。”或“乳臭未干的小字,敢来撒野,你是找死!”等等不必要的话,令人耳目一新。李小龙或罗礼士在片中对付其他人时,则不用作任何准备,所谓“识英雄者重英雄”,双方既知对手武功超卓,自然有适当的尊敬,武功的高低,有时看气度便有所悟,用不着一大番对话来衬托的。

记得香港有本武术杂志也曾论及此点,而且还附刊图片,有些人龙爪鹤拳,但一看功架,即知其装腔作态,装模作样,比起一些真的功夫中,是浑水摸鱼不来的。一般人看《猛龙过江》,比较着重于李小龙与全美七届冠军金罗礼士的那一场打斗,那一场打斗固然超绝,但他对付黄仁植等之战斗,亦有值得珍视的地方,那场打斗虽快,但李小龙是讲求“以最快的速度把对手送入“医院”的,“最快的速度”也往往是最不花力的办法“,所以战况虽短,但”速战速决”,实大有学问在。

至少李小龙早年对美国华侨武师黄泽民之战,给他不少血与汗的教训。因为《猛龙过江》是李小龙自己执导的,所以不会放过每一小节,灌注于武术的学问,像他以各种不同的方法,一一把敌人击倒;有一次被敌人手枪所控制,无法挣扎,而眼巴巴看敌人兜心一拳,只见他一弯腰,硬捱了一拳,却吐出了一口气,这便是真正有经验的武术家才做到的事;只有他们才晓得,硬捱一拳时,应作何种措施才不致受伤如此之重。“龙争虎斗”里更多这一类经验:可惜的是,一般不是武术的了解者,看到李小龙出招之快以为是剪接懂得技巧(实际上,摄影机往往追不上李小龙出招的速度,所以拍摄时还得放慢下来。)有些学得李小龙的许多表情与花招,可惜不明白个中真正的用意:李小龙的“截拳道”,根本是反对无用的花招与技巧的。



“龙争虎斗”开始的一场冗长的对白里,李小龙无疑是意图透过银幕对观众灌输一些无武术的真义,可惜李小龙不是一个的好的导演(虽然这部片子并非李小龙所导,可是因为他是这部片里的第一号主角,所以举足轻重,许多镜头、剧情都是他一手设计和编排的。)所以流于说教,而且对白多半是英语式的,大概是李小龙长久在美国执教,对于用国语来述演武术,不够熟练吧。

可是“龙争虎斗”仍有不少可观的镜头,例如李小龙在岛上与人竞技时全身肌肉放松,一旦出击,却迅若奔雷!又如他在竞技场中遇杀妹仇人,他两番将之击倒而不诛之,因竞技场非复仇地,李小龙的旨意是把这两件事分得很清楚,(这点对那些学戊复仇的少年人们,该有所警惕罢。)可是当对方三度突击并用武器暗算时,他即返身施杀手将对方践踏致死,他脸上似大悲又狂喜的表情,显示出他大仇既报之快以及杀死一名高手的不忍——这是一般武打片里看不到的。

更如他在岛中解决了一大批敌人后,手持双棍,但被机关所困,他不慌比忙,既不似一般人在猛劈打铁栏,(事实上,那铁栏若劈打得开,对方也无需设这道机关来困他了。像片中那类身经百战的英雄,决不会知道这点的。)也不致急如热锅上的蚂蚁,来回踱步,(这是急也无益),李小龙的应对方法是突然盘膝坐下来,闭目养神,这不单有真正高手的气度与胸襟,也是运气调息,保留精力,处变不惊,甚至以不变应万变的方法。



一般人(尤其少年人)只学会李小龙打斗时的怪叫与长啸声,而不明白内里的意义,这就遭透了,我们都知道,在影片中的李小龙,在打斗时必有长啸声,而且余声袅袅不绝,让敌手心胆俱骇,而且离随声发,较不易受伤,吐气扬声,力道也较充沛,李小龙的长啸,往往在打倒了好几个敌人后,长啸声犹如长空一线,隐隐犹在!可见其元气之充沛,绝非怪嘶乱吼可比。李小龙生前死后,甚至在其他影片中,都有人模仿他的啸声,但只求怪诞,不明其用,只是虚有其表及虚张声势罢了。甚至不是拍戏时,在实战中,李小龙亦是如此,他是一个武术的狂热者,初见风间健,就想从对方身上“偷”得一些功夫来,甚至不理会别人的感觉。风间健在日本的一本杂志曾撰文说:

“……他在喊:‘动手’,‘动手呀!’并且不待我反应就扑了过来!……两人摆起架式,互相凝视了一会,他忽然‘呀——’的尖叫了一声,完全像魔鬼的凄叫,像从镜头顶发出来的声音,我吃了一惊,注意力稍一弛缓,他立刻便打过来,大家倘若看过李小龙的电影,一定可以了解他在攻击的那刹那发生的怪叫,在酒店中听到这种怪叫,谁也会吃惊的,但是他却在咬嘴唇,脸上带着欢喜的表情……”

李小龙把武术与生活融合无间,正如他常常禁不住要当街习武一样,造成他超卓而且实用的武术。无疑的练泰拳或西洋拳等等武艺都是比较实用的,泰拳拳师根本是只要的,身经百战是当然事;西洋拳师也是专门训练的,几下出拳肇事都要滚瓜烂熟,而且穷其一生去研究它。国术却是比较艺术化的武术——这并非说国术不实用,其实凡武术精练者,无论哪一门派,都是一流的技击高手——一是因为国术现阶段多为私营传授的,练习者多为业余而非专业;二因国术门派繁多,各自习技,较少出现于擂台或与人搏击;三因国术以强身及精神为主,不求擂台打斗决胜负,觉得那是为个人名利之争——所以国术一技,千变万化,高深莫测,较为艺术化,也比较不实用,因为一旦实际搏击,瞬息万变,龙腾虎跃的拳套,往往不一定施展得出来了。



如果要把武术当作纯艺术性的项目来看,国术应以为最。李小龙自幼与其父李海泉学习太极,又拜在叶问门下学得咏春拳,原为国术出身,但许多人说李小龙并未专研咏春拳,使其发扬光大了咏春派,因而惋惜,这却不然了;武术本为天下一宗,李小龙学写了咏春拳,执其善者,改其缺者,虽已不是纯正的咏春拳,可是哪一样武术不是要求不断改进的?

李小龙无疑是扩展了武术领域,也等于是发扬了咏春拳,无需为之惋惜。李小龙本身是不认为自己属于何宗何派的,甚至也不属于“截拳道”:截拳道只不过是他自己所创的武功的一个名词而已。正如李小龙自己所说的:“我现在更加理解,什么家、什么派,这个‘家’及‘派’,不必太强调,就算我的截拳道,这个名词,亦属多余。”

香港武术权威杂志“当代武坛”,在近期曾一连刊载三祯李小龙与人相处一起的图片,题字是:“指手划脚的的李小龙”、“胸无城府的李小龙”及“幽默有趣的李小龙”,李小龙的确是这样的一个人,他也许可以很成功的控制他自己的武功,但他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所以他曾经按捺不住面责了罗维,甚至用武力威吓他,可是他却早夭了。虽然在他许多话里都显示出他对死亡的早临已有预知,甚至连他最后这部未拍完的戏也命名为“死亡游戏”,不过这场游戏,终于把这个武术家击垮了;在死亡的面前,许多伟大的人都是不堪一击的。何况李小龙并不是个伟大的人,他只是一个成功的武术家。

一位日本文化中心的著名武术大师大谷教授,曾一针见血地指出高度商业化及工业文明后,武术的变质,武术的意义已被曲解。“当代文坛”曾有译介,我摘录其中之一段,因为它具有深长的意义:“日本武术是由武士阶级所创立的,由于武士要时常面对死亡,所以他们便要到寺院里学习死法,他们每日接受僧侣的教导如何地死,反面的解释是每秒钟都要准确地生存,使日本武士非常注重纪律及仪式的举行,这亦是日本武术入门神秘之旅。从此你们便可以看到日本武术与佛教、神道及道教是如何的根深蒂固地联系着,在文字上,这些这里便统统称为武士道精神。”也许李小龙已深深了解:每秒钟都要准确地生存,所以他的生命才充满了神奇、缤纷而灿烂的星花四溅。



李小龙在生的时候,曾开罪了无数的人,不过也正如“当代武坛”第四十五期里刊登的一祯照片,李小龙静静而淡淡地和罗礼士、茅瑛等站在一起,下面印着:“李小龙没有太多的知己,但是他却尊敬他的武术朋友。”他生前是最热闹的,不过也是最孤独的,像寂寞的长跑者一样,他是猛龙过了江,不过寿命也至此终结。像他这样一个无法控制脾气的人,(琳达的“我夫李小龙”里曾谈到有次李小龙搬置大柜,无法安放,结果大怒,把柜在墙上砸塌了。)在这个瞬息万变的社会里,确乎不易生存的。也许他的死,不但留下无限追忆,也留下光辉灿烂的名。

李小龙曾用各种不同的方法来激励其弟子,一方面又是因人而施的;他甚至手掴其弟子井里,以激励其愤怒的斗志。他的入室弟子罗礼士,是美国空手道的七届冠军,是李小龙把他介绍到香港来,在电视台上亮过像。罗礼士公开承认李小龙是他的师父,其时李小龙与罗礼士双手紧握两人充满对武术的自信。而今罗礼士正挑战牙擦拳王阿里,阿里更曾扬言以三亿日圆给任何一位能在一场比试中打败他的日本高手,甚至自称他自己是世界上最强的人,罗礼士首先在高度上不及他,体重也少了三十多磅,而且在比赛时,罗礼士手脚将戴上软垫,双腿只准踢阿里腰部以上,这对罗礼士来说,是相当不公平的。

空手道之拳道,不似西洋拳之“钝”,而在“锐力”,戴上拳套,将使罗礼士之拳力大打折扣,加上只能踢阿里腰部以上,一来阿里比罗礼士高,踢其头部甚是不易;二来西洋拳上部放手级纹,只怕罗礼士无法施展;三来阿里体格雄壮,肌肉结实,胸腹之肌,断断可以承受得了罗礼士之肠击的。这些条件都使罗礼士大大吃亏,但罗礼士仍愿与阿里一战。李小龙曾处处齐励其弟子,分析缺点,加强优点,已成了罗礼士生活上的战友,此刻如果李小龙仍然在生,相信他仍会如当年电视台上,紧紧握着罗礼士的手,对武术充满了信心吧!

李小龙的死讯公布时,有许多人引为茶余饭后的主要话题,我听到两位友人的看法。第一个友人说:“李小龙的死关我什么事!?他死了又不见得我没有饭吃!”另一个朋友说:“我是因为李小龙除了会两下子武功外,居然还会哲学这门子学问,才对他有些追念,否则,这个人谈不上成就。”这两种反应都不同,但都曲解了武术的意义。李小龙的生死自然和个人的饭量没有什么牵连,但是这里有一个人,藉着他,才把某样中国的东西介绍给西洋人,而且能够把它发扬光大,甚至把他自己也奉贤了进去,我们可以不必影响到饭量,但却可以使我们更深一层的铭记他们生前的奉献。另外,武功并不一定要依附在某种哲学上才立得住脚的,武功本身,便是一门实际的哲学,一种处世的方法。如果我们只注重一般所谓的“哲学”,尽管可以去敬佩哲学家,但万勿因此而爱屋及乌,喜欢起武术家武术家表现自己的是武术,而武术并非可以使其哲学意义抽离的东西。



这几天看到台北学苑在放映“蝴蝶小姐”(Butterflies Are Free)合映“龙争虎斗”,一方面因为“蝴蝶小姐”是好戏,另外一个主要的理由,为的是再看李小龙一眼,不惜抽空冒雨去看,结果灾情惨重,原来此“龙争虎斗”乃是西片 ,并非李小龙那部,都是译名害死人。记得李小龙的“唐山大兄”在国外被译成“愤怒的拳头”,这倒是很合适,李小龙的确是“愤怒的拳头”,也的确有武术大师霍元甲所创之“精武门”的精神气度,他性格之憨直,敢怒敢言,也确像美国来的“唐山大兄”,也真的是“猛龙过江”,有威有势,以至掀起了中国产拳击片的“龙争虎斗”热潮,可是他却败在死亡的黑手党里,那一躺“死亡游戏”,他是玩输了。输了,连生命在内。

现在我们只能看到墙上饰画里的李小龙,仍神气飞扬的在那儿,仍是他的片子里“龙争虎斗”中的一幕。至少他给中国电影一个教训:中国电影里的男主角不应该永远是那么宝玉型的,白而俊俏,寒时伤风暑时鼻塞的,也告诫了以前武打片里的英雄,武侠片不是两三下花招或镜头技巧可以了事的,也更不是未决战前手舞足蹈,乱叫一通,可以通过的,因为在打斗前多挥手脚,等于是多花精力,乃不攻自败。在壁上装饰画里的李小龙,已十分瘦削,比起他在“唐山大兄”里的雄姿英发,已大不如前了。超时的练功,超时的工作,短缺的休息,短缺的睡眠,使他的精神与体力,都接近崩溃的边缘。这张照片里的李小龙,双颊已深陷下去了,脸型也嶙嶙见骨,只是浓眉高耸,可是画中李小龙的站姿,仍那么自然悠闲,仿佛随时都可以像一支箭一般地激射出去一样。静若处子,动若脱兔。

李小龙的双目没有煞气,也没有颓唐,他只是凝神而专注地望向右方,他把右手微曲,掌心摆在腰附近,左手斜放在右胸及右颈之间,身微向右,一身是汗;但却一点也不紧张,相反的,他每根绷紧的肌肉都在弛松——可是我们却深切地了解得到,一旦敌人来欺,他会如一头怒豹一般地飞弹出去,在最短的时间里用最有效的方法,把对方打倒。就这样的一幅画,把李小龙永远留在人们的墙上,心上,李小龙拍了这张照片后不久,他便在一九七三年七月二十日,一个对他来说是突然的日子里,撒手尘寰,默然长逝了。

完稿于一九七五年三月十二日


温派小编按语:据闻,当年李小龙逝世,此文传到其遗孀得阅,她那时认为此文对李小龙评述最公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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