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诗在新马成名,他在台办诗社的声名又远盛他的武侠小说,但内地对他的武侠小说,如痴如醉,颠倒众生,粉丝万千,他还兼为名专栏、影评、文评、散文、术数作家, 几乎所有文学的类型都有丰富成果,已成书八百余册,超过七国文字翻译本,兼作品改编电影、电视、连环图已逾40部,而他大半生遭遇,要比他的武侠小说更传奇,大起大落,每重振必奇情。

既冷且温的方邪真——评析温瑞安的《杀楚》

文:楼独倚


      初读《杀楚》,它被归在“四大名捕”系列里,而在此之前我只读过“会京师”。当时就对此书带来的不寻常感受印象颇深:如果说“会京师”以名捕兄弟并肩作战的温情和锄奸惩凶的快意激烈地感染了我,那么《杀楚》却在用一种异样的平淡使我颤栗:主人公孤独地立身处世,无奈地周旋于难分善恶的各方势力间,虽成一方礼遇的上宾,却难再独善其身……一切都是那么顺其自然地发展着,却因其不可抗而滋生出寂天寞地的冷。

       再读《杀楚》,已是在饱览“四大名捕”系列及“白衣方振眉”、“神州奇侠”、“说英雄谁是英雄”等其他系列作品之后,骤觉此书流露出一股难得的简单纯粹,文字空灵剔透,修饰煽情皆恰到好处,议论点缀其间,未及后期的密集厚重,读来不急不燥,有如玉般的清凉。

      ——我想,《杀楚》于我应是一本很特别的书,我要写一写它的特别之处,以纪念自己难忘的阅读体验,便开了这个题。

        ——我开这个题,一半缘于己,一半也缘于温先生。

       温先生在后记《有限无边》的开篇即写道:“杀楚”写我以前未曾写过的东西。在我的武侠小说作品里,“杀楚”是一个重大的转变。

       既然要挖“前所未写”之点,就得明确“前”写过什么。从创作年表来看,《杀楚》前主要有“四大名捕”之《追杀》《亡命》、“会京师”、“大对决”,以及“白衣方振眉”、“神州奇侠”、“布衣神相”等系列作品,同时期的创作则主要为《逆水寒》和《温柔一刀》。本文除了谈《杀楚》一书本身,还将简要地进行它与前作的纵向对比,并横向比较它与同时期的其他作品,以此加强对本书创新点的佐证。

       如前文所述,没有仗剑行侠、没有热血缉凶、没有金兰结义、没有壮烈牺牲的《杀楚》,带给我些许的冷意。不过这感想或许并非个人偶得。当我读到书中追命说方邪真“看世事却是太冷”、而方邪真回应“我就怕热。我喜欢寒冬。”时,仿佛隔着纸页铅字与作者起了灵犀,禁不住会心一笑:这可能正是温先生为一次崭新的创作尝试而向读者发出的暗号吧。

       ——于是,闲话少叙,请允许我先从本书的主人公方邪真谈起。

      一个纠结的江湖过客

      他的名字就很耐人寻味。“我叫方邪真。四方的方,正邪的邪,真诚的真。”温书多方姓贵人早已为读者熟知,而“邪”字的出现则瞬间打破了主人公以高大全侠客的形象示人的定律,又通过“真”字为他在人性天平的“正”端加了砝码,说到底却也不过是种直率处世的态度罢了,并不显得有多“不邪”。另,“方”字本身满满的正气,所以把“邪”字夹于与之针锋相对的两字之间,实是温先生有意为此人的纠结属性作了精准定位。

       他的武功高绝,伴着惊艳的矛盾。“剑光像一句杀人的诗”,若剑由心生,则他的心柔中带刚;然使出这剑法的,是一把洗得褪了八成颜色的旧蓝布紧裹着的剑,若以剑比人,则他的人在平凡的外表下暗藏着锐利的锋芒。还有他的轻功“万古云霄一羽毛”,“万古”与“一”对比产生的空绝感,连同“天问”剑法的傲岸,流露出强烈的时空孤寂。

      他的职业平凡得让人忘却:故事伊始的他只是老员外家的教书先生。他以只要安身立命的话回应追命的惋惜,未免不是一种不满流俗于世、只能回避入世的心态下的托辞。“追命一下子觉得跟这个年轻人离得好近,又距得好远”,追命在四大名捕中以遍历世事、饱经沧桑称著,连他也看不透这个年轻人,其思想的复杂便可想而知了。

      他的理想是“以绝世之功求俗世之名”,这句话直接点穿了他思想上的矛盾所在:身怀绝技、想成名却拒绝成名后的麻烦。纠结的思想引导着他的行为,后文的种种表现皆可由此源头得到解释;而追命对他的第一印象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人”,这般绝世的人物结局却终陷于俗世,不得不令人几多唏嘘。

       他的爱情更是引人动容。哼唱着一首寂寞、凄落而幽美的歌,左手腕上一圈翠玉镯、一条蓝丝巾,寥寥几笔便勾勒出其痴情浪子的形象,却又总偎在依依楼上一惜惜的身边做一位风尘客……此点留待下文细说。

       如果说以上这些通过浏览小说简介和头几章的标题就可大致得出的印象,是温先生为了让读者快速把握人物形象而故着痕迹,那么下面的一些细节描写,则是颇见功力地在用心刻画他的矛盾纠结了。

       追命初见他时,一个“忧悒得那么不在乎”的人,在茶寮里细细品尝着一杯水,仿佛回味无穷——以清水作喻,这注定是个超凡脱俗之人;被洪三热怒催让位时,他也仍是安详地哼着曲子,却已在眉尖一剔间扬起了一丝不屑——更是显现出他对世俗权势的厌烦。

      被池二公子邀请时,他先“懒懒地答”问话,再“倦倦地一笑”随追命而走,暗示自己无意于这俗世之名;却在洪三热再次上前时,用剑锷和“一种坚定得接近冷漠的声音”在众人的震惊中作出了斩钉截铁的拒绝;再到小白两次伸手拦他时,他的反应已变为“抬首望了望天”的冷傲和不止一次“倦然”“一笑”的无奈——流露出“俗世留不住我这绝世之人又何苦强留”的意味。

       “然后他又回复了那一股郁色。英朗的悒色。”——这是他的常态,或许其忧悒是因为无名,但他却不在乎无名;他搭剑在肩,“洒然”行去——不禁让人感慨,这本就该是个超脱的人呵。

然而正是这样冷对世情、怒拒权势的人,出场即在众目睽睽之下毫无察觉地施展惊人轻功,使一位老者免于铁骑的践踏;面对回绝和石断眉等怙恶不悛之流,动真怒、不留情、必杀之;在决意离开洛阳前赶赴相思林,助仅一面之缘的追命一臂之力。由此可见其性格的复杂性,出尘的另一面是尘世的羁绊;而他最终选择与洛阳共沉浮,以己之力还池家一方清澈,也并不是因为他“绝世”的一面变了——这只是他个性中“俗世”的一方终占了上风的结果。

      在方邪真之前,温先生不曾写过如此立体而有魅力的主人公:萧秋水、方歌吟都是世所称道的大侠,难免使人对其的印象侧重于古道热肠;方振眉潇洒有余,忧愁不足;李布衣看似超脱,仍为世奔波;四大名捕虽凭借其鲜明各异的性情,取得了人物刻画上的成功,但说到底却是官场中人而非江湖人。而方邪真,他矛盾得让人看不透,却偏偏无甚心机地坦然处世,同时期的其他几个主人公性格与之相比,人性的复杂同样到位,只是戚少商多纠结难潇洒,苏梦枕与其抱负不一,白愁飞得其傲却耽于名,王小石则“热”了点,最终带来的阅读感受也就不尽相同了。

      方邪真既不是好抱不平的大侠,也不是除暴安良的捕快,既不关心武林纷争,也无意于功名权势——他只是一个游离于江湖之外、一不小心入了江湖的江湖客。所以他“热”不起来:身怀绝技的孤傲,壮志难酬的寂寥,徘徊出世的忧悒,挣扎入世的痛楚,都显得那么冷透骨髓;而温先生在后记末尾所写的“正如这世上许多人一样,他就是方邪真”一语,又使得这个人物形象现实化、普遍化了许多,读着他言行的一些纠结之处,毋宁说是看到了读者自己的影子,也就更令人倍感心寒。


一场虚写的势力斗争


       使方邪真纠结陷身的、使颜夕终与他重逢的,是本书的大背景,即洛阳四公子之争。势力斗争是温书常有的内容,不过仔细看本书的故事情节,便会发现具体的斗争情节其实并没有多少,但剑拔弩张的斗争氛围却是切切实实感受得到的,简言之就是温先生使了一下虚招。下面就来回顾本书是如何层层渲染这种氛围的。

       开篇即是池家二公子池日暮、以及文胆刘是之、武将洪三热的出场。茶寮里的一场刺杀前后,池日暮的温文有礼、刘是之的精明算计、洪三热的骁勇善战被一一刻画,并由追命之口点出了朝廷甄选“洛阳王”之事。刺杀者的处心积虑、池家的周密防范,使洛阳城迅速蒙上了一层阴影,四公子之争初现端倪。

      紧接着便是池家求贤若渴、黑旋风小白几拦方邪真的详细描写,熊员外的辞退、方家被造访送礼,都暗示方邪真一战成名,平静的生活已被打破,将难以避免地与四公子之间发生联系。

随着依依楼上简迅的游说、楼下顾佛影的出现,游家也开始了对方邪真的争取。对于方邪真的本领,他们并不像池家那样眼见为实,只是听说而已,却要求方邪真答允“既不加盟小碧湖,也不要加入兰亭池家”的要求,而先前池家军师刘是之也有“这年轻人若挽不住,则宁可除去”的说法,这般急迫、极端的心态背后,正是两家的势均力敌、难分高下,他们深知此刻方邪真的选择,将对时局的改变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之后借顾佛影得到的情报引出回家的埋伏,又通过惜惜简单介绍了回家和葛家的情况,至此四公子之争全面展开。另一方面,池家在暗处观望游家的动向,并提出请颜夕出面的计划;而在依依楼这边方邪真已经怒杀回绝,却是顾佛影出面善后,也算是向前者卖了个人情。两方面相互映照,再次加强了兰亭和小碧湖两家的斗争气氛。

       通过回绝之死把读者的视线拉向回家。老公子回百应和总管回百响出场,并点出回家及另外两家请来的、也是与孟随园案有直接联系的石断眉、七发禅师、蔡旋钟三人,各家外援由此浮出水面。尔后回百响一系列有意无意损害回家的行动,结合前文刘是之那句“回百响也收了我们不少银子,这该是他回报响应的时候了”,其池家内应的身份昭然若揭。回家作为四家中唯一仅由自家人掌权的,本应最为稳定团结,却出了细作,这斗争的复杂凶险便可想而知了。与此同时,顾佛影也向方邪真传达了三家外援的事,通过对追命处境的担忧,暗示了这三人的实力不容小觑,也显示了外援对于各家的重要意义。

      然后即是十分重要的大隐丘之夜。言其重要性,不仅因为有方邪真与颜夕的重逢,还由于这里有全书唯一一次实写两家间正面冲突的情节,亦是各方面势力汇集的一战:先是池家与游家对上,游家第三位干将花沾唇现身施技;不料杀出一个石断眉,尽伤两家精锐,他的介入也把杀手组织“秦时明月汉时关”引进了洛阳城的斗争;再是方邪真与石断眉的交锋,通过后者假扮“司空见惯”虚写了葛家;之后方家惨变,又一杀手组织“满天星、亮晶晶”由暗及明;而方邪真与回家回万雷交手重伤后,七发禅师随池家人马赶来相救,则表明各家外援已悉数尽聚于此。至此,内部精英、外来强援、杀手组织纷纷现身,洛阳城内可谓“山雨欲来风满楼”,一场斗争已是不可避免地一触即发了。

      最后的相思林之约,通过追命破案聚集了三大外援,而相思亭一战也展现了蔡旋钟的实力。孟随园案解决的同时引出了“杀楚”及林家后人,联系上了本书开头的刺杀行动,也拓展了斗争的维度——洛阳城内的斗争不仅势力多,而且时间长,恩怨由上代就已经开始,还不知何时才能结束。此处涉及“杀楚”的问题,留待后文细说。

      总结起来,相比同时期的两部作品《逆水寒》和《温柔一刀》,本书所写的势力斗争具有以下特点:

       其一,正面斗争少。通过明写各家争抢方邪真这冰山一角,暗写了斗争的本质——洛阳王之争。各家之间几乎没有正面冲突,他们的实力基本上通过其与方邪真的交锋展现。作为一个本无意于俗世功名而埋没许久的人才,方邪真的生活在此时发生剧变,正是各家急于在斗争中占得上风的外化表现;而随着外援、杀手组织乃至林家后人的加入,这场斗争已经由单纯的洛阳王之争转入了更加复杂的局势。

      其二,实力隐藏深。各家干将人数少而个性突出,对他们实力的描写点到即止,基本上就是一两次出手,而地位较高如顾佛影则只在说话间不动声色地显露了一手“大江南北”的内功。作为首脑人物的四公子更是低调非常,游玉遮和葛铃铃都未登场,这当然是出于系列作品布局的需要,然仅出场的两位——池日暮和回百应也都着墨有限,老公子在本书中更多的是作为一个痛失爱子的父亲的形象加以塑造,而小公子在前半本书中多给人以温和的印象、甚至有一点懦弱而受刘是之摆布之嫌,直到他在兵器房中使方邪真肃然起敬的一番表现,领袖本色才稍微显露。

      以上两点与《温柔一刀》对比尤其明显,白王二人参与的“扫雷行动”,从名字上看就是一次正面冲突,而苦水铺的除奸、破板门的对峙、三合楼的谈判,更是样样都由苏梦枕亲力亲为,之后雷损的诈死更是领袖主动出击、牺牲自我、顾全大局的经典情节。

其三,斗争方式纯。说白了就是几家硬拼实力,唯一的叛徒要数回百应,此外就是存有异心的刘是之,还被方邪真给除了。《逆水寒》已经让读者对“叛徒”的问题印象不能再深刻了,不过本书采取了一种倾向于探讨的表达方式,即由上代林家被池、游两家瓜分、而刘是之也想有所效仿并取代池家主人这一情节,表现了一种人性的相似性循环,发人深省。此外,在写到石断眉制服简迅、花沾唇、颜夕、洪三热时,温先生连用四个“有没有后悔”及“如果他们能活得下来,把‘后悔’的讯息带到兰亭、带到小碧湖,‘洛阳四公子之争’是不是就可以平息?”的议论,自然地引出了对于团结合作的感悟,这在全书紧张激烈的斗争氛围中,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一笔。窃以为这般议论探讨式的冷静写法,使热血刺激的武侠故事具有了一定的文学性,读来别有一番风味。

      正如《杀楚》的斗争一样,作者的写作笔法也是虚的。读者看到的有限,想到的更多,斗争中的势力与实力皆猜不透,空绝的感觉不由得让人心生恐惧;而上文分析的冷静写法,又在一定程度上带来了一股空灵之风——这笔法的虚、斗争的暗、方式的纯、感觉的空,种种因素叠加在一起相互作用,从中读出冷意也就不足为奇了。


      一桩空悬的陈年疑案回到本书的书名上来。

      “杀楚是一个人的名字,还是一件东西,一句暗号,一项行动,还是甚么都不是?”这个问题甫一开篇就被直截了当地抛出。

“他们(崔略商和方邪真)第一次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已经看见死人和流血;等到他们明白这两个字的真正意思,很多事情已经莫可挽回、追悔无及了。”问题抛出后不予解答,只是用这句话强调了这两个字的重要性。

     “因为故事里牵涉了那位四大名捕中的追命,所以算是‘四大名捕”外传。然而读者都很清楚,温书武侠体系架构极大,并不是每一本有四大名捕出场的温书都被列入“四大名捕”系列,因此本书既然这么归类,必有其合理性,而开篇即奠定的、如此强烈的悬疑因素,就是一条重要的原因。况且本书确实有名捕查案的情节,虽说并不是重点;案件主要是为其他更重要的内容服务的,而后者也同样充满了悬念。

      在我看来,本书存在一明一暗两起案件,分别串起了当下洛阳城内的势力斗争和由上代斗争结下的宿怨两条故事线(即上文所提及的“两个维度的斗争”),且容下文慢慢道来。

      明案是孟随园案。追命来洛阳的目的即为此,也因此见证了茶寮里的刺杀、听说了“杀楚”二字、结识了主人公方邪真,故事由此展开。与此案相关的三个嫌犯,正是洛阳四公子中的三家请来的外援,这就与势力斗争有所联系,也可想见查案的凶险异常:不仅因为这三人都有一身高超的武艺,而且一旦其中某一人被判定有罪,便会牵扯到他所属的那家,为了不在斗争中处于劣势,家主必会尽全力护其周全。

      不过,全书对于追命查案基本上是虚写的,真正与之有关的部分,只是书尾的相思亭之约。一大段具有审问和推理性质的对话,名捕与嫌犯的斗智固然好看,破案手法却也谈不上多巧妙,倒是对话中向读者传达的另外一些信息,如孟随园原是游家请来的一方强助、顾佛影与七发禅师作为师兄弟却不能相容于一家、以及蔡旋钟来洛阳是有人出钱找他与孟随园决斗、却在发现后者是一个失意的人之后放弃,既从侧面表现了斗争的复杂激烈,也在一定程度上补充刻画了人物性格,值得一品。而此案得破的关键——假扮孟随园之人的身份揭晓,最终将隐匿在暗处的一桩旧案引了出来。

      暗案是林凤公案。这桩与“杀楚”有关的事件由开篇对池日暮的刺杀始,追命正是为此才在查孟随园案的同时着手调查“杀楚”的含义的,而在本书结尾,刺杀中逃逸的“披发人”林远笑通过假扮孟随园再次现身,道出林家与游、池两家的纠葛,以及“杀楚”作为一句暗号的意义。然而“杀楚”由游、池两家谋反起事的暗语变为林家复仇刺杀的代号,池日暮被“百仇门”刺杀源于其父池散木造下的罪孽,以及林远笑口中不断重复的“报应”二字,都让人产生了强烈的冤冤相报之感,可是这从上代就已开始的恩怨究竟何时能了、还是会无止境下去,目前看来,一切未知。

      本以为“杀楚”终在此处得到了解释,哪知后文仍是玄机暗藏。本书中这两个字最后一次出现,是在刘是之的遗言中——当然方邪真之前让池日暮同意他去杀掉的人会是刘是之,这本身也是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正如最后一章标题“答案与疑问”的排序一样,答案之后还有疑问,种种变化环环相扣,使本书越发趋于扑朔迷离。           

       事实上疑问远不止于对“杀楚”的解读。指使石断眉杀害孟随园的主凶仍未归案,“秦时明月汉时关”和“满天星、亮晶晶”等杀手组织加入洛阳斗争的原因也不甚明朗,而蔡旋钟名字的由来、石断眉让追命转达给胞弟的话的含义等,也是读者急于知道答案、却暂时无解的问题。

       相比温先生在此之前所写的“四大名捕”系列的其他作品(《追杀》《亡命》及“会京师”、“大对决”),《杀楚》在悬疑方面的突破是明显的。本书由案件始、由案件终,却又不局限于案情本身。案件与斗争牢牢地胶着,引出暗藏的势力与无尽的疑问,“杀楚”二字看似有解,实则空悬,使人在扑朔迷离间,寒意顿生。


      仍是温

      当然,我写了这么多,却并未否认本书“热”的一面。例如方邪真与追命“相交虽浅,相知却深”的友情,及其在兵器房被池日暮信任重用的一幕,读来都是够温情、够热血的。本书在武打方面的描写亦是一绝,无论是“越王八剑”的设定带来的古典气息、落花与飞星暗器透出的梦幻色彩,还是“剑光像一句杀人的诗”的实写抑或“九七问天、相思一战”的虚写,都在为读者呈现出一场场诗化的武打盛宴。当然还有那些与情节完美融合的、恰到好处点缀着的人生哲理……

      然而本文的写作目的既是挖“前所未写”之点,则以上列举的特点便不加详述了,因为它们都或多或少在《杀楚》之前的作品中有所显露,只不过温先生在本书中更加精纯地展现了它们罢了。

       所以我说,这本温书的冷——

冷在冷门、偏僻,是前所未写的故事构思,是另辟蹊径的写作方式。

       冷在空灵、苍凉,是冷静探讨、精辟议论,是如诗句的行文与层层渲染的气氛。

       冷在孤傲、寂寥,是绝世人物的高处不胜寒,是情已逝的寂寞如雪。

      冷在玄妙、虚无,是复杂斗争带来的汗沁前额,是多次悬念解开后的一再落空。

       ——到底也只能是“有点”冷,且冷之表象下的精髓仍是“温”,即:内容求变、语言惊艳、写情摹人到位、情节扣人心弦。

       这一结论也与温先生自己在后记中的判语不谋而合:“变,是我的风格,但万变不离其宗,我仍是我,我的风格仍是我的风格。”


 一段逝去的浪漫爱情


      颜夕,兰亭池家的大夫人。“人说兰亭池大夫人不是美人,但却是能令美人都折服的丽人。”一句话便道出,这个女人不简单;而温先生也通过大隐丘法门寺前等待方邪真的情节,极力而全面地塑造了她的独特之处。

她容貌清而不艳,气质超尘脱俗,“整个人就像是人间的月亮。”连石断眉这样的禽兽都心生仰慕,不敢亵渎。

      她明事理、识大体,持家有方。前有收服洪三热为池家效力之功,此番又别出心裁地想出以书画结纳方邪真的绝招,并在洪三热等待方邪真不耐烦时温言软语相劝,既未损洪三热之威,又让他从心底打消莽撞之念,消弭了一场不必要的麻烦。

       她智慧高、胆识足,对敌有节。面对简迅的小碧湖之邀,她不卑不亢对答;面对石断眉对兰亭的蔑视,她挺身而出维护。当石断眉开始动手时,她已在顷刻间发现这才是他们和游家共同的敌人;当游家两名干将相继倒下时,她却出于侠义和对石断眉脾气的了解而放弃逃跑;不过石断眉答应给场中人解穴时,她虽同情花沾唇,但还是理智地让他先解己方人之穴。

      她的武功也不低,不是谁都能抵抗简迅的七次连攻。

      她是石断眉被捕前除胞弟外唯一难以忘怀的人。他不是不想得到她,可对于他的侵犯意图,她“冷然”应付试探,“断然”拒绝强迫,“傲然”直面威胁,“你只会遇到一个胜利者,或者是死人,决不会是个战败的女子。”

      然而,正是这样一个足够坚强而完美到近乎无懈可击的女子,在见到方邪真后频频失态,甚至一反池家女主人遇事冷静的做派,端起了小女人“阿夕”的热烈姿态。另一方面,方邪真本是潇洒自处之人,却也在见到颜夕后心境骤变,往深处推想便知他淡看世情的重要原因就是她,而他此番古井扬波也是为了她。温先生以娓娓道来的笔调,向读者展现了这猝不及防的一幕变化,并在字里行间留出空白让读者思考——由二人再见时的种种过激反应,自行推想当初分手所受的伤、进一步再念及曾经的爱之深,不得不说是很巧妙的安排。且看温先生如何描摹二人重逢的情状。

      初逢始——突闻颜夕便是前来招揽他的池家的大夫人,方邪真“背影突然一震,似受了一记重击”,虽然当轿帘掀开的时候他就应已猜到几分,但这样踏实的确认却仍是难以承受;而乍见旧爱的颜夕亟盼一叙时却碰上洪三热护主心切,竟耐不住性子地“跺足”、“大声呵斥”,端庄的淑女范儿全无,正是其内心慌乱的写照。

       初逢——方邪真面对颜夕的相求不为所动,他不肯再为她作任何改变,只因他一生都已为她改变,拒得有多决绝,伤得就有多辛酸;而她的相求也是为了池家而不是自己,时过境迁,更加激发了他的怨怼。情急之下颜夕只能以“你受伤了”这般毫不高明的理由挽留,尽显物是人非的无奈,此刻的她早已不是江湖闻名的女杰,只是个留不住爱的可怜人,而方邪真那句“我不是今晚才开始受伤的”,又堪堪把她这份爱挡了回去。

      初逢终——颜夕发觉了心底暗藏多年的感情,急急要去见方邪真,向他道明当初离开的真相;她不知道,“刚才方邪真所看见的人,真正才是改变他的心境、影响他的信念、粉碎了他的憧憬的女子。”至此,读者通过上帝视角得以窥探二人的内心世界,了解到颜夕有隐情、方邪真有伤,他们的感情不曾消磨,却因误解而错过,不免有一番扼腕叹息。

再逢——颜夕赶到方家时,方邪真已被回万雷重伤倒地,生死不明。“一时情急,俯下身去,只顾摇着他凄切地问”、“腮边有泪痕”的她视尊严、声名同无物,听七发大师说他还有救便“乍惊乍喜”,完完全全一副少女情态,这也可让读者联想并脑补方邪真当年险胜“铁石心肠”四大高手受伤后颜夕的模样。

      再逢终——方邪真在颜夕房内醒来,颜夕劝他离开洛阳,他却执意要留。她“气白了脸”、“语无伦次”地问着他原因,以为他是在赌气,他却把一声长笑和一句“我不是因为你才留下来的”傲然之语留给了门内的她,可是“只有迎面见着他的人,才能看见他笑得十分痛苦的脸容”。这是最后的道别,结局一如从前,两个骄傲的人互伤忍伤、误解无解:可以想见,当年的分离,多半也出于相似的原因。

      当读完写方颜二人重逢的文字后,再向前文按果索因,便会发现温先生早就为这场重逢埋下了伏笔。再次品读这些细节,感受它们的魅力:不仅使故事内容连贯完整,也是二人情深的种种表现——犹如伤后的疤,早已融进身体,不经意间流露丝毫半分,才发现相思入骨难自拔。

       一首叫“忘记”的寂寞、凄落而幽美的歌。这首歌从方邪真出场唱到本书结尾,俨然成为了他的独特标志之一,而对它最详细的一次叙写,就是在方颜重逢的前夕。“方邪真唱着一首他心里常唱的歌,就像想念着他一个古远的回忆。”表明他常唱这首歌是为了怀旧、而这首歌表达的也正是难以忘怀的从前;“就在这时候,有人正听着他的歌”、“他觉得有人在和着他唱”则暗示他的从前就与在场的某个人有关。若再细看“忘记”的歌词,便不难体会到他与颜夕的感情也是这般回环往复、如难以解开的死结,不堪回首、想忘难忘——“记起时正是忘记/怀念最浓时/没有了怀念,只有再见……我忽然想起/想起我是被想起者/并没有被忘记。而我根本与你在一起/在一起一起忘记”。

      “一点伶仃翠玉暖,一袭深情蝶衣轻。”翠玉镯、蓝丝巾、蝶衣、白袖衫,往昔的信物贯穿至今,都成了点点滴滴的回忆。很显然蓝丝巾的提及度远胜翠玉镯,如古龙《大人物》里秦歌的红丝巾一般,是方邪真的身份标志甚至代号。颜夕在出发前曾仔细询问他的情况,多半就是怕故人重逢;听闻他左腕上的是丝巾不是镯子后,由紧张变为失望的心情可见这镯子对她的意义。可她只记住了自己送的翠玉镯,却没料到方邪真更在意的是她那条为他裹伤的蓝丝巾,于是二人如此阴差阳错地重逢了,抑或这是在暗讽他们的重逢本身就是一种错过吧。顺提颜夕保留着蝶衣和白袖衫,这一笔记载了她的怀恋,是与方邪真对等的。

      此外,颜夕想到以书画留住“方邪真”的法儿,亦是一处铺垫,她预感到了此人与故人的相似性,这也是她对方邪真了解的体现;而当“方邪真”赫然就是她昔日的恋人“方谢谢”时,改名一举也就值得思考了:“我本来就是方邪真,我不要人谢我。”方邪真眼里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悲哀……他再也不是那个单纯的好人“谢谢”了,他被她伤得已经无意于这世间的“邪”或“真”,所以才改了这么一个游戏风尘的名字。

      既然谈到方邪真的爱情,还有必要提及一个人物,即依依楼上一惜惜。“除了一件事,惜惜知道自己是治愈不了的。于是她问:‘又想她了?’”书中惜惜出场对方邪真说的第一句话竟是问起他的旧爱,而当方邪真不听颜夕劝阻、拿起灭魂剑决定加入池家,“奇怪的是在这时候,他忽然想起惜惜。”这般写法,注定了他对二女的感情是复杂交织的,这也符合“一个纠结的江湖过客”的设定。当然,比起对方颜二人的抒写方式,温书里主角与红粉知音的描写并不鲜见,在此就不多作分析了。在我看来,颜夕与惜惜是过去与现在的对比,他曾纠结于过去,不过从灭魂剑重归怀抱的那一刻起,他终是决定向前看——彼夕无限好却近黄昏,而此惜才是当下他所能把握的。这一转变正是主人公完成了自我升华,如结尾所写的那样,“答案总是在人生的前面,疑问都留在后头。”但也由此想见,歌仍在唱,蓝丝巾仍在飘,他将继续带着旧伤前行。

       温书里伤情失意的人物不在少数,撇开萧秋水、方歌吟等个别结局幸福的不谈,即便光环强大到如四大名捕,也尚未能与爱人修成正果。不过由于多数爱情故事通过正叙展开,读者还是能感受到一定程度的热恋气氛,就连感情线与方邪真最相似的另一大主角、同时期创作出的戚少商也未能免俗,他在《逆水寒》中与息红泪一路相伴到最后才痛失佳人,之后在《群龙之首》里又有了一代名妓李师师。但故事伊始就有红袖在侧,往后才逐渐揭开主人公尘封的伤情回忆,方邪真实在算一个特例。

       温先生以独特的表现方式,在《杀楚》中给读者展现了一段实际交代模糊、读来却觉完整的浪漫爱情。逝去的情,从如今的伤中寻,于是一场久别重逢,诉说着当初爱有多热、分有多伤、而再见又有多痛苦;伴随一些细节,道出时光的残酷、人事的变迁、感情的疏离与遗憾。此外不曾着墨更多,除了与铁石心肠一战的回忆,并不知他们爱的往昔如何,除了颜夕来不及表白的苦衷,他们为何分离也无从知悉得再清楚了。读者看到的只是果,但这果足以让人推及伤的因,也明确了如今仍有的爱、仍是互伤互误和错过的结局;而彼此的无法替代亦导致了另一个女子的悲伤。所以这本书里的爱情热不起来:伤过之后,唯剩忘记和冷情,情网中的三人,皆是得不到的空虚,最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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