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诗在新马成名,他在台办诗社的声名又远盛他的武侠小说,但内地对他的武侠小说,如痴如醉,颠倒众生,粉丝万千,他还兼为名专栏、影评、文评、散文、术数作家, 几乎所有文学的类型都有丰富成果,已成书八百余册,超过七国文字翻译本,兼作品改编电影、电视、连环图已逾40部,而他大半生遭遇,要比他的武侠小说更传奇,大起大落,每重振必奇情。

命运无常——港台版《赖药儿》后记
文:温瑞安

以下是方娥真的散文「狭路相逢」:

一向对各种昆虫都有好感,唯独对蟑螂却又恨又怕。有一回在台北租了一间有蟑螂出没的房子,每次一扫地,便有一两只蟑螂在扫帚下逃亡避难。我一个扫把劈下去,但总是下意识地劈迟了一步,刚好让那只蟑螂溜掉了。有时一脚踩下去,但也是准确地踩迟了那么的一步,让蟑螂有了遁逃的机会。

有时我用一只凉鞋拍下去,那蟑螂死了一半,另一半却还活着,酷刑似地流出了浆液,牠横尸在地上,却还剩下一丝魂魄在抖索。我感觉牠有一双令我看不见的眼睛正在窥视我,正在怨恨地瞪着我。我看了手就发抖。

那段时候我刚好看了陈若曦的一篇小说「任秀兰」,看到任秀兰在强权的镇面可压下死得很卑微,死得没有一点人性的尊严,读后不禁悲从中来。那段时候一遇到打不死的蟑螂,我就想:任秀兰作为一个人,却死在马桶里。而地上的蟑螂,一只蟑螂给我拍打死掉又有什么关系。想到这些我正要用凉鞋再拍下去,却见那地上的蟑螂在死亡边缘痉挛着,寒栗着,我看得全身发软。生气起来更在骂:「死蟑螂,任秀兰死得比你还要惨……」心里一面骂却一面拿着扫把往房门外逃。没办法,只好叫房东太太来当「帮凶」,把那半生不死的蟑螂解决掉。

每次扫地时想到又要和蟑螂相遇了,我不由对扫地也有了恐惧感。与其遇见半生不死的蟑螂,我宁愿遇见蛇。以前在马来西亚时,家附近有一条路的旁边的马来人的胶园,那儿常常有蛇从园中出没。很多时候,我经过那条路都会和蛇来个陌路相逢,但我与牠就像井水不犯河水一般互不冲撞。那滑溜溜的蛇只让我想到笛子吹奏时的九回十八转,美丽极了,也才不像蟑螂那样令人负担,就算打伤它,它也不会像蟑螂一样死得那么恶心,使人产生寒栗的罪恶感。

我把这篇散文全录在这里,主要是藉此指出一篇作品的完成,很可能是取自各方面的素材,得自各方面的灵感。明眼人当然已经看出,赖药儿在桧谷山庄心里被要不要找嫣夜来的欲望所绞缠之际,毫不留情地残杀一只「可恶的」蟑螂,灵感完全来自这篇散文,到后来唐果这大小孩被逼狠心杀人的场面,也是来自这个意念的推进及演化。

一篇成功小说的结构当然是一个完整的有机体、布局、人物、伏笔,象征等表现技巧全都像象棋的棋子一般,各有所司、各具所能,就看奕者怎么摆布,怎么攻守,怎么赢得潇洒,败得漂亮。每一只棋的功能与所长,有的是深谋远虑伏下奇兵的,但也有因局势遽变而妙手偶得的。

一本小说里故事大致铺排好了,但是在细节上有很多是因为作者在日常生活里心灵偶然的撞击,譬如:大热天里冷气机停了电,香烟灰掉进咖啡里去了,挤巴士的时候替一个美丽的少女付了零钱,在一出电影里竟重温自己忘了的情怀……这些,像冬去春暖时的暖流把溪面上的冰融成了流水一样自然。

我写小说很少先有布局甚么的,纵然先悉心构思好整个故事, 一旦写下去故事像段誉的六脉神剑一般不受控制,总是超出常规,不听原先号令,所以通常我都坐下来就写,像画者面对一幅白纸,在落笔前丹青还是丹青,白纸还是白纸,不过却知道纸上的空白必会成为一幅画,这图画本来只隐约活在心坎里,然而终会跃然纸上为世人所见,这种感觉使得所有创作者不敢自轻。

写「赖药儿」的时候,因读了方娥真的散文,觉得很喜欢,便把这段落用到小说情节上去,把赖药儿写得更赖药儿一些。我在最初期作品如「追杀」「亡命」里,有浓烈的古龙影子,在前期「大宗师」「大侠传奇」里,也受金庸的影响颇深。除了他们之外,当然还有别人的影响,不过,我曾说过,做「小金庸」和「古龙第二」,是一种失败而不是成功。

所有的艺术,都始于模仿,遂而进入创造。如果永远停留在第一个阶段,那不能算是作家。如果一开始就是创造,只怕基础也不稳实。当然,世上任何事都有例外, 一个大天才是不受成规局限的,在任何创作上要获得成功,天才是重要的,其次是努力和兴趣,不过一切的先决条件还是幸运(机缘) ;历史上的战役往往决定一场风雪,希特勒如果一直是个修理工人而拿破仑如果一生只是一名园丁,二人同样无法发挥他们的野心和军事天才,中山先生如果能长命一些,对中国会多大的影响?

鲁迅如果生在现代,见解还会不会一样?一个天才书法家如果切断了两只手指,结果完全不同一次意外足以泯灭一个天才, 一个初登台的歌星会因鞋跟折断而改变了命运,甚至一记耳光, 一个赞美, 一次机会的适时适地而扭转乾坤。

由于命运如此无常我们才要把握时机,努力争取,不愿意任由命运摆布,主动把握命运,彷佛这样做纵不可以改变命运,但却可以至少改变自己的心情,快乐一些。或许,李布衣一早就看出赖药儿活不下去的罢,不过,他们还是闯关度险的去找哥舒天,当赖药儿死时,李布衣也哭得像个孩子目睹亲人逝去一样悲伤:「布衣神相」故事里触及的命运与相理,有时也使作者本身的我,感到震栗与迷茫。

稿于一九八二年十月八日
数十次申请赴台失败,唯一次居然可成,却在桃园中正机场惊动海关,调查人员四出,大为紧张,如临大敌遭数小时羁留后依然「遣返」香港。当日惊情, 今日回想,如同闹剧。

校于一九九七年,能重返台已十年,为七年来均无意赴台,乱世百态,锢人心智,暴友虚妄, 一笑弃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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