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诗在新马成名,他在台办诗社的声名又远盛他的武侠小说,但内地对他的武侠小说,如痴如醉,颠倒众生,粉丝万千,他还兼为名专栏、影评、文评、散文、术数作家, 几乎所有文学的类型都有丰富成果,已成书八百余册,超过七国文字翻译本,兼作品改编电影、电视、连环图已逾40部,而他大半生遭遇,要比他的武侠小说更传奇,大起大落,每重振必奇情。

以一条大江的身姿流去
文:齐邦媛 

温派小编按语:齐邦媛(1924~),女,汉族,辽宁铁岭人,台湾地区以及国民党政界人士齐世英长女,国立武汉大学外文系毕业,1947年到台湾,1968年美国印第安纳大学研究,1969年出任中兴大学新成立之外文系系主任,1988年从台湾大学外文系教授任内退休,受聘为台大荣誉教授迄今。曾任美国圣玛丽学院、旧金山加州州立大学访问教授,德国柏林自由大学客座教授。教学、著作,论述严谨;编选、翻译、出版文学评论多种,对引介西方文学到台湾,将台湾代表性文学作品英译推介至西方世界,卓有贡献。在当代文学界,她是殿堂级人物。约五十年前少年温大侠首次赴台,参加世界华文诗人大会,极少露面的她亲赴会场,传媒询她何以出席现身,她笑着回应,只为一见正值年少的诗人温瑞安,成为一时佳话。
+图片说明:
第一、二、三、七图,1987年,温巨侠在外流亡七年后重返台湾,重游他当年带领三百神州子弟作少年游的旧地。

第四、五、 六、八图是1993、1994年温巨侠初次进入神州大地,游北京故宫、颐和園、圆明園时摄。

第九图为温巨侠在90年代中期,摄于澳门,那时他每年近一半时间在澳门逗留。

最后一图为12年,温巨侠带同家人及社员,六登长城时摄。



        爱国的方式有很多种。温瑞安虽然很年轻,用的却是最古老的方式,他把浓浓的一份孺慕之情写成诗。

        生长在马来西亚的温瑞安自十四岁起就已用他父母的语言——中文——写诗了,直到今天,他心中灵感的泉源仍在汨汨地留著。三年前他由侨居地来到台湾升学,就读于台大中文系,且与一批「文化归宗」的青年组成了神州诗社,命名闹市中的社址为试剑山庄,虽然困苦却不孤独。这些青年学子的归来,如余光中序方娥真峨嵋赋的「楼高灯亦愁」所说的是:「来投台湾的诗坛,用现代诗来慷慨悲歌,呼喊失落的汉魂。」这种悲壮激越的诗,他称之为「豪侠诗」。

        然而这不仅是个史诗绝唱的时代,豪侠诗中也常不免闪现科技的影子,豪气干云的行径莫非只是一种意愿么?它若只是意愿,温瑞安诗中一再出现的持剑奔驰的英雄反倒有了更广的时空,诗人对中华文化纵横古今的追寻也有了更蓬勃的活力。因此他的同一首诗内常由极端的动——怒马的奔驰,浴血的搏斗,呼啸的狂风……——到极端的 静:密林、古寺、落叶时的钟声,孤灯下有幽怨的少女等著等著……


        这种由极端的动到极端的静的变化在这本《山河录》中更为频繁,只是马蹄杀伐之声稍缓,极端的动显现在豪情之中:古寺、密林远隐了,极端的静凝入了极端的温柔。《山河录》辑中的「再见」,年轻的诗人似乎无法分辨死亡和别离,极端的悲痛融化 成温柔,豪情也淹没了。由侨居的热带山林到红尘万丈的台北市,他们已不仅经历了「八千里路云和月」的磨练了吧。而在台北,原愿策马狂奔的诗人也不得不像所有的都市人一样在人堆里讨生活。恁是在壮的豪情也打不赢都市的漠然,所以在「破题」中他吟咏(不是狂呼嘶喊):


       「我和白衣蜷伏在没有开灯的房里

           一列黯淡的天窗,开在桌上灯前

           这便是一个伤感而又现实的宇宙了」


        在这样黯淡的境界中,温瑞安的伙伴会有人停止写诗,「不写的声音/ 像老去的幽灵 / 静坐在月光中/ 于是有人把写了的也焚掉。」年轻的诗人,你可知道,每一个写诗的人都有焚诗的时候?否则一生也不必仅仅为了「活在一个最不适合人住的宇宙里/ 打著旗语,在山谷里点灯」

        由破题开始的第一辑以「秘笈」为名,侠情小说中常将侠客最高武功或智能封入秘笈,而温瑞安为何以此为首辑之名呢?此辑中除了「快绝」一篇中出现两次外未见提及,诗中的「我」曾「昔年怀著秘笈/ 寻访江湖曾「带著秘笈去千里不留行」,而全篇和辑中各篇全是向红粉(白衣?)知己剖心志,诉深情,写别离与相忆之苦。篇篇是一颗年轻的心,心中充满的是爱情的誓言,是对携手相聚的憧憬,莫非秘笈之中只写爱情两字,持此写爱情两字,持此战无不胜?诗人在《将军令》中尚以英雄豪侠为思想依归,到《山河录》则情怀深沉了,诗中的「我」与白衣少女互倚更殷了。是在新天地中才感受的一种乡愁吧?虽然他在诗中刚强地一字不提。

        第二辑中“小诗”以《侠客行》开篇,似是纪录诗人的远行:侠客被“几万里的长风送入关内”在拜别兄嫂(似是象徵少年时共同奋斗)说:我要以一条大江的身姿流去。

        同样维持豪侠之风的「复仇」中,短短八节重复使用一道寂静的门,「慢慢地打开了 / 我走进来」,形成摄人的意象,然后再以疾风暴雨的节奏叙明因由,又回复到那道 慢慢打开的门,气氛的汇集相当成功。

        接著这两首诗出现了多首小诗,轻松地回到现实世界,直到「沉郁」,声调又是一变。仍在马上的豪杰「忽然对这长长而远远的江湖路/ 非常厌倦起来。」这种厌倦给温 瑞安的英雄增添了更温暖的人性,使他多想在点起了灯火的山谷里停下来不走,而能「望著星月,不再言语……」


        古往今来诗人的想像力常将欢娱的时刻延伸为荒烟漫草的未来。红粉瞬成骷髅。「小诗」中的「月光会」有更有更逼真的对比,一群年轻人「围在圆圆的月光下谈心/ 我们谈文学谈艺术谈写诗」。夜渐渐静了,「直到那坐著的人忽然变成的一堆白骨。」十八行诗句每行递减一字,直至只剩下一个“静”字,诗中感情内敛,在温瑞安集里是个不同的尝试。「行吟」四首写景诗和「成语的翻新」清新可喜,也指出了年轻的诗人更多的途径。

        第三辑「山河录」和各诗的标题,「长安」、「江南」、「峨嵋」、「昆仑」、「少林」、「武当」……很明显地是写故国山川。但开篇诗人理想化的「我」即已由远古舞到「这二十世纪的灯下」,倾诉他对那「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白衣黑发女子的恋慕。年轻的诗人似乎是故意用旧小说中描写女子美貌的老套来点出他追慕的特质。江南的山水是一种失去的境界,现实环绕梦境不容留连,所以竟然有这么一行:「我的行程充满未知,奋斗和挣扎。」结尾又用了现代的歌:「记得当时年纪小,我爱谈天你爱笑。」

        也是现实的力量吧,本辑中已没有一首真正的豪侠诗了。「少林」和「少林寺」仍有足够的豪气,但它们的主要题材是爱情与哀悼。山河录中没有一首诗像将军令中许多篇单纯地歌颂武士,也没有像他早期作品「性格」的史诗气概。温任平认为「性格」一诗的「主意象——那个拿者滴血的刀,骑著一匹怒马的人——正是性格各种表徵的 喻衣」,他认为这个荒古年代的神话人物后羿的征战与搏杀是人与现实世界各种层阻的冲突。而他那个时代的现实是「天有九日,人民在苦旱下受尽煎迫。」后羿射日带 给大地清凉与生命,所以他的豪气是一般正义的浩然之气,在温瑞安诗中成为一个时 间限囿的英雄。因为正义浩然之气永远是人间至善至刚之气。〈一九七二年六月二日中国时报副刊「人间」海外专栏〉


        如今温瑞安已经战胜了许多险阻回到了祖国升学,在市声震耳的罗斯福路上 (多希望这条路用中国人的名字!) 马蹄声绝对是听不到了。所以全辑中的「我」多是书生。「长安」一诗中便已跃入古代:


        「我便是长安城里那书生

            握竹成箫

            手搓一搓便燃亮一盏灯」


       书生才情之外,境遇如何?「黄河」诗中有两句:


       「我是那上京应考而不读书的书生

           来洛阳是为求看你的倒影

           ……

           我还是那不应考而为骑骏马上京的一介寒生

           秋水成剑,生平最乐」



        「黄河」在此不是河,是这位书生的歌:「我的歌是一道静静的水流出幽谷,本是悠闲悠闲而后激越。越是荒漠,越是悲壮。转转折折,许许多多汇合后,化为一条万古云霄万古愁的身姿,浩浩荡荡地唱:


      「我是黄河我是黄河……」


      「长江」里更是没有江,而是「心中虔诚专一的愿望/ 像水墨泼在宣纸上/ 温柔而轻。」诗人的眼中似乎只有响著傅钟的校园里的女孩们,无暇去想像那条江的事。明知读诗的人会找山找河,找山河间的豪情,他在最后一篇,「西藏」中有一整段似想阐明「山河录」的主题,但说得太隐晦:


      「有人说黄河长江怎么看不见河流

          我说那在你心中仅止于一道流水吗」


        至此我只得依靠自己的判断,认为整本的《山河录》是一集情诗,一个白衣男子献给一个白衣女子的深情诗。这个女子也非同等闲,她温婉含笑的力量,却更可能是象徵诗人恋慕祖国山河吧。若是纯为祖国山河灵秀开卷,「昆仑」一诗中诗意充沛,终篇三行意象清新:


       「在昆仑上,我是一株松柏

           是谁化成细细的雨

           唤取那风来摇醒我?」



         四年前初次读到温瑞安的「阳关」和「空门」(已编入将军令),我颇有惊喜之感,因为它们超脱了一般新诗的琐碎,字里行间有些史诗的气魄。近年来我对史诗精神的关注乃至鼓吹并非标新立异,而是对现实的狭隘有感而发,这种感触的深度随时日俱增,温瑞安虽太年轻,由马来西亚侨居地奋斗至回归祖国文化,每一里路都加速了他心灵的成熟,加强了他对语言的应用。如今在喧嚣熙攘的闹市,必须「入世」的诗人或将被另一种人生型态所攫。豪杰心情必将耗尽,而代以更沉稳的心情去剖析更繁复的人生。古寺即使深山中亦不易寻,钟声沉寂,即使他们的试剑山庄亦无法作林中长啸。岁月飞逝,是掷刀下马的时候了。拭目以待诗人风格题材再变。上京应考的书生不能白来京城一趟。台北比不上长安洛阳的深厚文化地位,但是在今日世界仍应是深研中国文学的重镇,爱国爱文化的诗人必能在此研悟中国文化中博大深潜的基本精神。



        一九七八年五月于台北

        注: 文中白衣女子可能是以方娥真为形象写开的, (可惜?) 他们俩终究是好朋友。而今, 温瑞安也不是当年的纯真热血的温瑞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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